龟兹“孔雀”考
王子今
【摘要】 关于龟兹孔雀的历史记忆,保留相当长久。以往讨论中国历史时期孔雀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的论著对此似乎有所忽略。综合《汉书》、《后汉书》、《魏书》等书的记载可知:“孔雀生南州”的成见或许应当有所修正。龟兹等西域地方所出“孔雀”是何种禽鸟、是否与南国“孔雀”同类及其作为一种历史存在的环境条件,都是很值得探讨的生态史问题;历史上人们“取养而食之”并形成一定的经营规模,是野禽驯养史上的有趣现象;而龟兹孔雀有关信息传入中土的途径和影响则值得交通史研究者充分关注。相关考察的深入,或许还有待于民族文献研究以及动物考古研究的进步。
【关键词】 龟兹;孔雀;西域史;生态史;交通史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10XNL001)
[作者简介] 王子今,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100872) 教授, 博士生导师, 主要从事秦汉史、中国古代交通史和环境史研究。
史籍可见龟兹“土多孔雀”的记载。西域其他地方也有较早关于孔雀分布的历史记录。分析这些记载获得的认识,可以深化我们对于中国历史时期孔雀地理分布及其变迁的理解。龟兹人对于野生孔雀“人取养而食之, 孽乳如鸡鹜”的情形如果确实,可以充实古代养禽史的知识。说明有关龟兹孔雀的信息流人中土的传播途径和文化影响,又是交通史研究者应当予以充分关注的学术任务①。
《魏书》:龟兹国“土多孔雀”
有关西域龟兹国“多孔雀”的明确记载.见于北朝史籍。《魏书》卷一〇二《西域传》记录龟兹地方风土民俗,说到这种值得注意的现象:
土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养而食之,孳乳如鸡鹜。其王家恒有千余只云。
《太平御览》卷九二四引《后魏书》曰:“龟兹国地多孔雀,群飞山谷。人取养而食之,字乳如鸡鹜。”②同样的历史事实,在《北史》卷九七《西域传》中可以看到近似的记载:
(龟兹国)土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而食之,草乳如鸡鹜。其王家恒有千余只云。
《北史》与《魏书》记述字句略异,“人取养而台之”作“人取而食之”,删略一“养”字。然而所谓“孳乳如鸡鹜”,依然体现了“养”的情形。而“其王家恒有千余只云”的说法,则提示了饲养的规模。
汉代西域“罽宾”“孔爵”与“条支”“孔雀”
其实,有关汉代西域史地的文献记录中已经可以看到有关孔雀的若干信息。《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有罽宾出“孔爵”的记载:
罽宾地平,温和,有目宿,杂草奇木,檀、欀、梓、竹、漆。种五谷、蒲陶诸果,粪治园田。地下湿,生稻,冬食生菜。其民巧,雕文刻镂,治宫室,织罽,刺文绣,好治食。有金银铜锡,以为器。市列。以金银为钱,文为骑马,幕为人面。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孔爵、珠玑、珊瑚、虎魄、璧流离。它畜与诸国同。
“孔爵”就是孔雀。《急就篇》:“锦绣缦口离云爵。颜师古解释说:“‘锦’,织彩为文也。‘绣’,刺彩为文也。‘缦’,无文之帛也。‘口’谓刺也。‘离云’,言为云气离合之状也。‘爵’,孔爵也。言织刺此象以成锦绣增帛之文也。自‘离云爵’以下至‘凫翁濯’,其义皆同。今时锦绣续罗及氍毹毾之属,摹写诸物无不毕备,其来久矣。一曰:‘离’,谓长离也。‘云’,谓云气也。‘长离’,灵鸟名也。作长离云气孔爵之状也。”庄履丰、庄鼎铉《古音骄字续编》卷五《仄韵》:“孔爵,孔雀。《西域传》。”
《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又说到条支国出“孔雀”:
条支国城在山上,周回四十余里。临西海,海水曲环其南及东北,三面路绝,唯西北隅通陆道。土地暑湿,出师子、犀牛、封牛、孔雀、大雀。大雀其卵如瓮。
① 严耕望的交通史名著《唐代交通图考》的《序言》中写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少年时代,深契斯言,初中毕业,尝欲投考安徽二中,以就黄山,而未果,意甚憾之。民国三十四五年,在李庄本所,听李霖灿先生讲玉龙雪山,峻拔雄丽,异花积雪,令人神往,平生聆讲,感受之深,至今不忘,未有逾于此者,亦好奇探胜之心情也!”(《唐代交通图考》,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八十三,1985年,第8页)其中“异花积雪”诸语,曲折表述了生态现象于交通史研究的关系。
②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中华书局用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复制重印本《太平御览》作:“《后魏书》曰:‘龟兹国地多孔雀,群飞山谷。人取养及食,字乳如鸡鹜。’”(1960年,第4104页)。
《太平御览》卷九二四引张瑶《汉记》也说:“条支国临西海,出孔雀。”
“条支国”远在“西海”。《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日‘天马’云。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汉书》卷六一《张蓦传》有大致相同的记录。颜师古注:“抵,至也。自安息以下五国皆西域胡也。”此“条支国”所出“孔雀”的信息,自然与“罽宾”“孔爵”的意义有所不同① 。
汉代以前有关“孔雀”西来的历史记录,有《艺文类聚》卷九一引《周书》曰:“成王时,西方人献孔雀。”不过,所谓“西方”指代的空间方位并不明确。我们只能在讨论西域“孔雀”的历史存在时引为参考。
魏晋西域“孔雀”之献
魏晋时西城“孔雀”进入中原的情形亦见诸史籍。如《艺文类聚》卷九一引《魏文帝与朝臣沼》有如下文字:
前于阗王山刁所上孔雀尾万枚,文彩五色,以为金根车益,遥望喂人眼。
明说“孔雀尾万枚”来自“于阗”。但是“所上孔雀尾”,如果与“罽宾”所“出”“孔爵”进行信息价值的比较,还是有所不同的。“孔雀尾”之献,不能排除来自异地又转“上”中原王朝的可能。
我们又看到《晋书》卷五六《张寔传》有这样的记载:
西域诸国献汗血马、火浣布、犎牛、孔雀、巨象及诸珍异二百余品。
如果此说“西城”是指“条支国”地方,则与我们讨论的主题存在距离。但是所谓“汗血马、火浣布、犎牛”以及“巨象”与“孔雀”并说,正与前引《汉书》卷九六上《西城传上》言罽宾“出封牛、水牛、象、大狗、休猴、孔爵”的说法接近。而“汗血马”,《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和《汉书》卷六一《张赛传》称“大宛汗血马”或“宛汗血马”,均出自狭义的“西域”即大致相当于今新疆地方。司马迁还写道:“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之。曰:‘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陶酒。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②《史记》卷二四《乐书):“又尝得神马握洼水中,复次以为《太一之歌》。歌曲曰:‘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分沫流赭。骋容与今跇万里,今安匹今龙为友。’后伐大宛得千里马,马名蒲梢,次作以为歌。歌诗曰:‘天马来今从西极,经万里今归有德。承灵威今降外国,涉流沙今四夷服。’”裴驷《集解》引应勋曰:“大宛马汗血沾濡也,流沫如赭。”“大宛旧有天马种,蹋石汗血,汗从前肩膊出如血,号‘一日千里’。”
与《魏文帝与朝臣诏》和《晋书》卷五六《张寔传》年代相近的文献记录,又有《艺文类聚》卷九一引《晋公卿赞》曰:
世祖时,西城献孔雀。解人语,驯指,应节起舞。
“驯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作“驯相”。《太平御览》卷九二四作“弹指应节起儛”。这种可以表
① 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云:条枝“有大鸟卵如瓮”。张守节《正义》:“《汉书》云:条枝出狮子、犀牛、孔雀。大雀,其卵如瓮。和帝永元十三年安息王满屈献狮子、大鸟,世谓之安息雀。《广志》云:鸟,鵄鹰身,蹄骆,色苍,举头八九尺,张翅丈余,食大麦.卵大如瓮。”(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
② 司马贞《索隐》:“案;《外国传》云:‘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人众,大秦宝众,月氏马众’”裴驷《集解》:“《汉书音义》曰;,大宛国有高山,其上有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马置其下.与交,生驹汗血,因号曰天马于。’”(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
演的“孔雀”,驯化的程度非常高。
关于龟兹“孔雀”的历史记忆
对于《汉书》以来有关西城“孔雀”的记载,特别是龟兹国“土多孔雀”的说法,此后形成了相当深刻的历史记忆,后世多有论著分别予以转述。
如《太平寰宇记》卷一八一《龟兹国》写道:“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养而食之①,孽乳如鸡鹜。其王家恒有千余只云。”全取《魏书》说。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三六《四裔考·西域·龟兹》同。明人陈耀文《天中记》卷五八《孔雀》“家乳”条引《后魏书》:“龟兹国,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养而食之,家乳如鸡鹜。其王家桓干余只。”
又乾隆《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卷四三《土产·回部·羽毛鳞介之属》写道:“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而食之,孽乳如鸡鹜。其王家恒有千余只云。”承袭《北史》的说法。
乾隆《河源纪赂》卷三三《杂录二·北山库车河境》也引《北史》卷七九《西域传》此说。
清代学者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卷七七《鸟类一·孔雀》以及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三六《四裔考十三·西域·龟兹》也都引录《北史》卷七九《西域传》。
看来,不同时代的诸多学者是大致相信北朝史籍有关龟兹“孔雀”的记载的。
中国历史时期孔雀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
文焕然、何业恒曾经发表《中国历史时期孔雀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指出:“目前中国孔雀的分布仅限于云南省南部,但在历史时期远远超出这个范围。”②
河南淅川下王岗遗址年代大致为距今五六千年的第九文化层中,发现有了孔雀属(Payo sp.)的骨铸造存③。文焕然、何业恒以为,可以证明当时“秦岭东南端天然森林与开阔草地灌木的接触地带有野生孔雀分布”①。谢成侠据此也说,“孔雀早已存在,不限于在南方”⑤。人们熟知的汉乐斤《孔雀东南飞》中言“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遏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故事,开篇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又有“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句⑥,也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北方人对于孔雀的熟悉。
文焕然、何业恒《中国历史时期孔雀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讨论历史时期孔雀分布,分为三个区:(一)长江流域,(二)岭南⑦,(三)滇西南。论者又写道:“历史时期中国的孔雀主要分布在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区。西北塔里木盆地也有孔雀的记载,但还待验证,因此只附记在这里,暂不作为一个分布区来论述。”所“附记”的“记载”,即:“《太平彻览》卷九二四载:‘(三国)魏文帝与群臣诏曰:前于阗(今新疆和田)王所上孔雀尾万枚……’《北史》卷九七《西域传·龟兹国》:北魏时龟兹(今新疆库车)‘土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而食之,孳
① 原注:食音嗣。
② 文焕然、何业恒:《中国历史时期孔雀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历史地理》创刊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该文收入文焕然等警,文榕生选编整理:《中国历史时期植物与动物变迁研究》,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年。
③ 贾兰坡、张振标:《河南淅川县下王岗遗址中的动物群》,《文物》1977年第6期。
④ 文焕然、何业恒:《中国历史时期孔雀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历史地理》创刊号。
⑤ 谢成侠:《中国家禽史》,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5年,第l08页。
⑥ (南朝陈)徐陵编:《玉台新咏》卷一,题《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⑦ 又分为以下六个地区:1.粤东地区;2.粤中地区;3.云计大山及其附近地区;4.桂北地区;5.桂西南地区;6.桂东南地区。
乳如鸡鹜,其王家恒有干余只云。’”①
《太平彻览》卷九二四引《山海经》曰:“南方多子孔雀。”宋罗愿《尔雅翼》卷一三《释乌·孔雀》:“孔雀生南海。”②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四二《羽虫部》:“孔雀生南州。”阅读有关西域“孔雀”的文献记录,可以知道以往通常以为“孔雀”生存区域在“南方”、“南海”、“南州”的成见③,或许应当有所修正。
讨论龟兹“孔雀”是否曾经存在的旁证
《太平御览》卷七六五引《西域志》曰:“佛箒在月支国,长三丈许,似孔雀尾也。”以“孔雀尾”喻物,似乎也可以作为“西域”“月氏”人们熟悉孔雀的旁证之一。
贾兰坡等分析河南淅川下王岗遗址出土动物骨骼,指出:“下王岗肋动物,除了孔雀(现有两种,分别产于印度、斯里兰卡、马来西亚、印尼的苏门答腊和爪哇、泰国、缅甸和印度支那等地,有绿孔雀一个亚种产于我国云南省南部和西南部)外,有如下几种哺乳动物是值得叙述的,因为它们在当地已不见或很少见到,有的甚至在我国境内已经绝了迹。”这几种哺乳动物是大熊猫、苏门犀、亚洲象、轴鹿等。苏门犀即亚洲双角犀,“现在产于孟加拉湾以东,如缅甸、马来西亚、泰国(?)、印尼的苏门答腊和加里曼丹等地,而今日已逐渐稀少”。亚洲象骨骼原来在安阳殷墟发现过,有人认为是南方引进来的④,也有人认为“是原生于当地的”⑥,竺可桢根据甲骨文资料判定“必定是土产的”⑥。“轴鹿现分布于孟加拉、印度支那、缅甸和泰国等地”⑦。
共生野生动物的种属,对于说明当时环境是有意义的。前引《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言罽宾“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沫猴、孔爵”,《晋书》卷五六《张寔传》言“西域诸国献汗血马、火浣布、犎牛、孔雀、巨象”,共有的伴出动物是“封牛”、“犎牛”以及“象”、“巨象”。
《魏书》卷一〇二《西域列传》说龟兹国出“犎牛”。又说。康国者康居之后也”,其地出“犎牛”。《北史》卷九七《西域列传》除龟兹国和康国外,又说:“漕国在葱岭之北……饶象、马、犎牛。”可知“犎牛”是西域之产。而“葱岭之北”地方曾经“饶象”,是令我们惊异的信息。由此可知《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所谓罽宾“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孔爵”并非孤立之说。
关于《晋书》所见与孔雀同出的“火浣布”,历史文献一说西来,一说南致。
来自西方说:《孔丛子》卷中:“秦王得西戎利刀,以之割玉,如割木焉。以示东方诸侯。魏王问子顺曰:‘古亦有之乎?’对曰:‘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鋘之剑、火浣之布。’”《太平御览》卷八二〇引《列子》曰:“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昆吾剑、火浣布。”《太平御览》卷二四五引《博物志》:“《周书》云:‘西域献火浣布。’”《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大泰国)作黄金涂、火浣布。”《晋书》卷九七《四夷列传·西戎》也说“在西海之西”的大泰国出“火浣布”。《宋书)卷九五《索虏列传》:“粟特大明中遣使献生狮子、火浣布、汗血马,道中通寇失之。”《诸蕃志》卷上《志国》“勿厮离国”条说
① 文焕然、何业恒:《中国历史时期孔雀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历史地理》创刊号。
② (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三二《淮北多兽》:“孔雀生南海。”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 (明)杨镇:《升庵集>卷三(赠张愈光诗三首》之一;“孔雀生南涪,裴回紫蔚林。文采既彪炳,与世亦殊音。”(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④ 德日进、扬钟健:《安阳股墟之哺乳动物群》,《中国古生物志》(1936年)丙种第12号,第1册,第44—45页。
⑤ 计宏样:《从动物化石看古气候》,《化石》1974年第2期。
⑥ 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午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第1期。
⑦ 贾兰坡、张振标:《河南浙川县下王岗遗址中的动物群》,《文物)1977年第6期。
勿厮离国“产火浣布”。勿厮离国据说即今伊拉克北境之摩苏尔(Mosul)①。《太平御览》卷八九六引《凉州记》曰:“吕光麟嘉五年,疎勒王献火皖布。”
来自南方说:《水经注》卷一三《温水》:“东方朔《神异经》云,南方有火山焉,长四十里,广四五里。其中皆生不烬之木,昼夜火燃,得雨猛风不灭。火中有鼠重百斤,毛长二尺余,纫如丝,色白。时时出外,以水逐而沃之则死。取其毛,绩以为布,谓之火浣布。”《艺文类聚》卷八〇引《玄中记》曰,“南方有炎山焉,在扶南国之东,加营国之北,诸薄国之西”,出“火浣布”《太平御览》卷一七八引《述征记》曰:”燕昭王二年,诲人乘霞舟以雕壶盛数斗膏献王。王坐通云堂,亦曰通霞之台,以龙膏为灯,光耀百里,烟色丹紫。国人望之,咸言瑞光也,遥拜之。灯以火烷布为纒。”此“火浣布”来自海路。《太平御览》卷七一六引《广志》曰:“炎州以火浣布为手巾。”《太平御览》卷八六八引《十洲记》曰:“炎洲在南海中”,出“火浣布”。
《三国志》卷四《魏书·三少帝纪·齐王芳》:“(景初三年)二月,西域重译献火浣布。诏大将军太尉临试以示百寮。”裴松之注引《异物志》曰:“斯调国有火州,在南海中。其上有野火,春夏自生,秋冬自死。有木生于其中而不消也,枝皮更活,秋冬火死则旨枯瘁。其俗常冬采其皮以为布,色小青黑;若尘垢污之,便投火中,则更鲜明也。”《三国志》言“西城重译献火浣布”,按照裴松之的理解则来自“南海”。此“重译”则有转致的意义。《晋书)卷一一三《符坚载记上》又记载:“天竺献火浣布。”“天竺”的“火浣布”则可能南来,也可能西来。
如果西域的“孔雀”是来自“天兰”等地,则龟兹在中外交通史上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证明。其实,现在尚不能完全排除当时龟兹地方原生“孔雀”的可能。因为史书员有力的记载:“土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养而食之.孽乳如鸡鹜。”尚未可轻易否定。尽管现今这一地区已经看不到“孔雀”的踪迹,但是有可能今后的考古工作可以证明上古时代龟兹“孔雀”的实际存在,如同淅川的发现那样。我们从更早的历史迹象中也可以发现支持这一意见的信息。《逸周书·王会》说成周之会,四方朝于内者,“方人以孔鸟”。晋孔晁注:“亦戎别名。”是当时已有西方部族进献“孔乌”的情形。
“人取养而食之,草乳如鸡鹜”:养禽史的重要一页
《魏书》有关龟兹“孔雀”的记述:“土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养而食之,孳乳如鸡鹜。其王家恒有干余只云。”体现野生“孔雀”“群飞”的情景,也反映了以“食”用为明确目的的“孔雀”养殖经营。这一珍贵史科,提供了增进中国古代养禽史之认识的重要信息。
宋代学者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九《禽兽门》“孔雀”条说:“孔雀,世所常见者。中州人得一,则贮之金屋。南方乃腊而食之。物之贱于所产者如此。”这是典型的食用“孔雀”的一例。有学者指出:“由此可见,在古代孔雀不限于产在滇南,而是八百年来在两广曾因捕杀供肉食以致灭绝。”②
关于畜养“孔雀”的情形.《太平广记》卷四六一《禽鸟二·孔雀》引《岭表录异》“交趾”条中可以看到达样的记载:
交趾郡人多养孔雀。或遗人以充口腹。或杀之以为脯腊、人又养其雏为媒,旁施网罟,捕野孔雀。伺其飞下则牵网横掩之,采其金翠毛,装为扇拂,或全株生截其尾,以为方物。云生取则金翠之色不减耳。
① 陈佳荣、谢方、陆峻岭:《古代南海地名汇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001页。
“多养孔雀”,一则食用,二则用以为“媒”,“捕野孔雀”。
又清代学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五七《李义山诗集》解释《和孙朴韦蟾孔雀歌》中“都护矜罗幕”句:“宋黄休复《茅亭客话》云:蛇与孔雀交偶。有得其卵者。使鸡抱伏,即成。其名曰‘都护’。初年生绿毛,二年生尾,小火眼,三年大火眼,其尾乃成。”《和孙朴韦蟾孔雀歌》通作《和孙朴韦蟾孔雀咏》,载《李义山诗集》卷上。有人解释“都护”,谓“杜氏《通典》:汉置西域都护。唐永徽中始于边方置安东、安西、安南、安北四大都护府”①。孔雀别名“孔都护”②,与“汉置西域都护”情形的对应关系,也是发人深思的。或说称“孔都护”者,是因为其呜叫声似呼“都护”③。
《宋稗类钞》卷三五有关于孔雀的一段文字:“或生擒获者,饷馈如京洛问鹅雁,以充口腹,其昧亦如之。解百毒,人食其肉,饮药无验。其首与血解大毒。蛇与孔雀偶,得其卯者,使鸡伏即成,其名曰‘都护,。初年生绿毛,三年生小尾,生小火眼,五年生大火眼,大尾乃成。始春而生,三四月后复雕,与花萼相荣衰。每至晴明轩,翥其尾自回顾视之,谓之‘朝尾’。须以一间房,前开窗牖,面向明方,东西照映,向里横以本架,令栖息。其性爱向明,饲之以米谷豆麦,勿令阙水,与养鸡无异。每至秋夏,于田野中拾螽斯蟋蟀活虫喂饲之。凡欲喂伺,引于厅事上,令惯见宾客。又盛夏或患眼病,可以鹅翎筒子灌少生油以新汲水洗之。如眼不开,则擘口餤以小鱼口,不尔饿损。及切蒻少许餤之,贵其凉冷,如食有余,则愈。切不可与咸酸物食。食则减精神,昏暗毛色。驯养颇久,见妇女童竖彩衣缓带,必逐而啄之。或芳时媚景,闻丝竹歌吹之声,必舒张翅尾,眄睐而舞,若有意焉。”据《义门读书记》,可知文出黄休复《茅亭客话》。其中细致地写述了“擒获”“食其肉”以及“驯养”孔雀的经验。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四九《禽部·孔雀》引《纪闻》说:“山谷夷人多食之,或以为脯腊,味如鸡、鹜,能解百毒。人食其肉者,自后服药必不效,为其解毒也。”又引《南方异物志》说到饲养的方法:“山人养其雏为媒。或探其卵,鸡伏出之,饲以猪肠、生菜之属。”④
我们看到,对于“孔雀”来说,食味的体会渐次细腻,饲养的经验也逐步成熟。然而这种体现人和稀见禽鸟之关系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都可以在龟兹“人取养而食之,孳乳如鸡鹜”的现象中发现最初的渊源。
乾隆的《孔雀开屏》诗:18世纪西域“孔雀”信息
新疆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周轩教授的论文《乾隆帝西域诗文研究》说到乾隆帝的《孔雀开屏》诗,其中透露了18世纪新疆地方进贡孔雀的信息:“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六月,乾隆帝就哈密进贡的孔雀,在颐和园赋待《孔雀开屏》:‘三年小尾五年大,花下开屏金翠簸。綷羽映日焕辉辉,圆眼凌风张个个。于禽亦识土产好,菁莪棫朴风人藻。盈廷济济固未能⑤,离文朅览惭怀抱。’⑥他认为禽鸟还是当地所产的为好,就像《诗经》中的吟咏。可惜美丽的西域孔雀未能充满庭院,他看着群臣的咏赞诗文不由得颇感惭愧。”论文附故宫博物院藏《孔雀开屏图》,上书“乾隆戊寅御题”诗⑦,全文14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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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卷一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七七《鸟类一·孔雀》:“《浴确类书》:李昉名孔雀曰‘南容’,一名‘孔都护’,一名‘文禽’。”(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明)李时珍:《本革纲目》卷四九《禽部·孔雀》引《南方异物志》:“晨则呜声相和,其声曰‘都护’。”(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清)陈元龙《格致藐原》卷七七《鸟类一·孔雀》引《纪闻》:“其鸣若曰‘都护’。”(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④ 陈贵廷主编:《本草纲目通释》下册,北京:学苑出版杜,1992年,第2082页。
⑤今按:“固”原文作“故”。
⑥原注:“《乾隆御制诗》二集卷七十九。”
⑦周轩:《乾隆帝西域诗文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五周年庆典暨冯其庸先生从教六十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北京,2010年10月。
乾隆诗开篇即言“西域职贡昭威宾,畜笼常是非奇珍”,又有“招之即来拍之舞,那虑翻翱葱蛤尖”句,明言孔雀来自“西域”。《孔雀开屏图》上孔雀的形象,亦排除了“西域”“孔雀”是其他禽鸟的可能。
乾隆笔下记录的来自哈密的“西城”“孔雀”,可以说提供了18世纪新疆地方仍然生存这种禽鸟中之“奇珍”的重要信息。诗句。鸡伏冀之领哺噣”,“三年小尾五年大”等,都与堪称“罕闻”的孵化驯养孔雀的技术有关。乾隆诗句距《魏书》时代遥远,告知我们“西城”可能长期具有适宜“孔雀”生存的环境条件。乾隆赋“孔雀”诗时距今不过250余年,却提供了与现今人们对于“孔雀”分布知识形成强烈反差的信息。参考这一资料,我们应当认识到考察和理解“西域”“孔雀”的生存史和驯养史,进而深化对环境史和交通史的认识,是有学术意义的,也是有学术条件的。当然,最重要的,可能是动物考古工作的进步。
[责任编辑 宁泊]
(特别说明:本文转载自《南开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